曾庆雨:穷通苦乐皆有定——雪娥昧(读金瓶说女人之十七)
在一个妻妾成群的大家庭里,女人的幸福是一种不可掌控的运气,运来是幸,运走是悲。而这运气来来去去的决定因素竟是无迹可寻,无规可遵,无矩可守的。
列夫•托尔斯泰画像
这份流动的幸运即便是在一个貌似幸福的大家庭里,那个幸福的女人还指不定是谁?更何况西门府绝非是一个幸福的家庭。正像俄国伟大的作家列夫·托尔斯泰所言:“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,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。”
在西门府里的女人中,排在第四房的姨娘孙雪娥是个很善于烹饪美食的能干女人,可惜她能用双手配制出精美的菜肴,却配制不出一份像样的生活;她能抓住西门庆的胃,却抓不住西门庆的心。
孙雪娥不谙世事,懵懂无知,加之心智平庸,性格鲁莽,这些过于普通的个性与外貌使她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处境里,人们唯求更多的是利用和被利用价值获取的生存环境中,孙雪娥成为一个被他人任意主宰和欺凌的最佳对象。
戴敦邦绘孙雪娥
西门庆原配老婆陈氏死后,陈氏的陪嫁丫鬟孙雪娥,已经是被西门庆收用过的通房丫头,便成了西门庆丧妻后要守礼百日的日常陪伴。她日里做饭给男主人吃,夜里上床给男主人慰藉。
若以资格论,孙雪娥可谓是西门府里的元老,她本应对府中的人际关系是最为熟悉的。就算不说这天时和地利,就以人和而论,孙雪娥也应该是占尽了优势。
然而,在吴月娘嫁进西门府做了填房续弦之后,孙雪娥还是没有得到一个名分,她仍属于丫鬟与小妾之间的地位,依旧是个通房丫头罢了。
孙雪娥是原配陈氏的旧人,为人拙笨的她自然不会是讨人喜欢的类型,更何况孙雪娥本就很缺少阿谀奉承的手段,那新来的女主人吴月娘定然是不会抬举她的。
孙雪娥在西门庆心里,只不过是个吃饭所需,睡觉备用的家里丫头。对于喜新厌旧的西门庆而言,越是在西门府待时间长的女人,西门庆对之就越是忽略。
因此,当西门庆把李娇儿、卓丢儿都一一娶进了门,还分别做了二房、三房的姨娘时,孙雪娥仍然还是没有名分的通房丫头,还是个“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,打发各房饮食”(第十一回)的小妇人。
在潘金莲进门前的西门府各女色人中,若以出身论,李娇儿与卓丢儿两人都很低贱。李娇儿是妓家女,卓丢儿是娼门妇,孙雪娥无论如何也是那西门家里明媒正娶的大娘子房里的贴身丫鬟。
仅就身份来说,不论任何时代的社会观念看,孙雪娥的出身也是高过李娇儿与卓丢儿的。可是,直到卓丢儿病死,孟玉楼进了西门府,顶了卓氏三房姨太的缺,随后潘金莲又嫁进西门府来了,那西门庆才把孙雪娥扶成了第四房的姨娘,算是给了她一个名分。
虽然孙雪娥还是要上灶打理一日三餐,“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歇息,或吃酒吃饭,造甚汤水,俱经雪娥手中整理。”但她终于有了按姨娘位分穿戴打扮的理由,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,有了每月的脂粉银子,更重要的是家中来的新人旧客、西门庆应酬的各类人等的家属女眷,孙雪娥也都有了能参与见面受礼的资格。
潘金莲新婚的第二天,孙雪娥一早来在吴月娘的上房与众妻妾见面。孙雪娥是第一次有名有分地来到上房,接受新姨娘的拜见礼。此刻潘金莲第一眼看到的孙雪娥,这个排在她前一位的四姨娘“乃房里出身。五短身材,轻盈体态,能造五鲜汤水,善舞翠盘之妙。”(第九回)的女子。
以此描写看,就姿色论孙雪娥也不算差,且还有着一手精湛的厨艺,当是一个能以美味抓住男人胃口的女人啊!在西门府里,能见人待客,这是作为有名分的女人们才能拥有的一种待遇。
见客待客是西门府女人们个人身份和在家庭里的地位标志,也是在那种特定的生活环境里,已婚女性能接触外界社会,提高女人社会知名度的极少的途径之一。
孙雪娥因是“房里出身”的一个丫鬟,一个服侍小姐的人,一个小姐身边的陪衬。这使得孙雪娥打小就是走动在厨间卧房,生活在一个空间十分有限、人际关系结构极为简单,上下尊卑界限很是明了的环境里。
因而,孙雪娥不懂什么叫“识时务者为俊杰”,也不知道“见人且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”的必要与重要。一句话,就是她是不知道该如何为人处世,不懂得世俗社会的人情事理的复杂和凶险的傻人。
孙雪娥在西门府里一向说话是口无遮拦,稍有得意便性喜张扬,她既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,也不知道怎样审时度势。她遇事总是率性而为,对人也从不分好歹善恶。
《增图像足本金瓶梅》插图潘金莲、孙月娥
由于她长期在狭隘的生活圈里行走,孙雪娥必然的眼浅视短,不通情理。由于她缺乏基本的理性教养,孙雪娥的言行粗鄙,心态庸俗。正所谓无知便无识,自然行起事来就会很是愚蠢昏聩。
潘金莲进门后便“每日清晨起来,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,做鞋脚。凡事不拿强拿,不动强动。指着丫头,赶着叫月娘一口一声只叫‘大娘’。快把小意儿贴恋。”(第九回)吴月娘很是喜欢这新来的潘金莲,不仅叫她“六姐”,还把“衣服首饰,拣心爱的与她。吃饭吃茶,和她同桌儿一处吃。”
对这样的情形家中其他女人都知道,这是潘金莲有意讨好吴月娘,可心智简单的孙雪娥却看不出这是潘金莲想要得势的重要步骤。孙雪娥既不会像孟玉楼那样友好地与潘金莲相处,哪怕是表面的友好;她更不知道该使用何种手段去打压潘金莲?她会做的就只是逢人就说:“俺们是旧人,到不理论。她来了多少时,就这等惯了她?大姐姐好没分寸。”
这样的话传到潘金莲的耳朵里,就正好是与她过不去的一种表示。潘金莲自然是懂得人善被人欺的道理的,她不仅要交好有实力的吴月娘,要友谊富有的孟玉楼,她还要找个无势可依的人作为她展示实力,杀一儆百的牺牲品。
在西门府的众位妻妾中,二房的李娇儿有着清河县当红妓馆丽春院的娘家做依靠,她的手里还掌管着西门府家中日常开支的审核支付权利,潘金莲不能和她有正面冲突,她只能与李娇儿玩儿阴的;三房的孟玉楼出身富商,是潘金莲想要结交的盟友,也是潘金莲在西门府中第一眼就看得很舒服的一个女人;这四房的孙雪娥却是个舅舅不爱,姥姥不疼的。
且拿这个势单力薄的四姨娘孙雪娥来小试牛刀,对潘金莲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。而这些情形的观察分析,各房之间力量对比的利弊得失等等,孙雪娥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明白的。孙雪娥只以为潘金莲在府中的排位是第五房,排在她之后,她便可以对潘金莲不以为然。
孙雪娥对庞春梅被西门庆拨进五房,当了五房的大丫头一事还是不以为意,竟然还是像过去对小丫头那样的态度,去对待已飞上树枝,距离枝头仅几步之遥的庞春梅。
孙雪娥怎么也不会明白,她的快意口舌是在为他人提供口实,把自己变成与西门府的两个新宠相对抗的孤军。所以,当孙雪娥因一句玩笑话,引得那庞春梅给了她一顿臭骂后,她居然也没有特别的小心。
第二天早晨,在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的西门庆,想换换口味,要厨房做些荷花饼和银丝鲊汤。这种高手艺的精致食品,只能由厨艺精湛的孙雪娥亲自动手。既然是功夫菜,当然就要花工夫,做出来的时间也就慢了些。
这西门庆等不得的让庞春梅去催要,而潘金莲便乘机说了孙雪娥一堆的不是。此时已经是五房大丫头的庞春梅来到厨房,指着五房做粗使活的丫鬟秋菊就骂。这庞春梅要骂本房里的人,根本就不干这孙雪娥的事,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定当是充耳不闻的啊!
可这个性直又鲁莽的厨娘孙雪娥,在从庞春梅的言辞中听出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时,便凑过去搭腔:“怪小淫妇儿,马回子拜节,来到的就是!锅儿是铁打的,也等慢慢的来。预备下熬的粥儿,又不吃,忽剌八新梁兴出来,要烙饼做汤,那个是肚里蛔虫?”(第十一回)
孙雪娥这话说得可谓是夹缠不清,她本想对庞春梅说饭做得慢的原由,可一张嘴就把本想说的解释变成了埋怨,一番话把她对西门庆的不满统统流露了出来。
这下话把儿给人拿着了,庞春梅回房去一统连说带叫的告状,这西门庆一听,一肚子的火气,那是三步两步地冲进了厨房,踢了孙雪娥几脚,骂道:“贼歪刺骨,我使她来要饼,你如何骂她?你骂她奴才,你如何不溺泡尿,把你自家照照?”
西门庆的骂,正是说明了孙雪娥在西门府里少得人缘的原因,孙雪娥为人处世所缺乏的重要一点就是人贵有自知之明。孙雪娥只知自己已是姨娘了,她就不知道在西门庆眼里,依然只是个家奴罢了。以孙雪娥在西门庆心中的分量,她还及不上庞春梅叫西门庆可意和挂心。
孙雪娥此番挨踢,别人看到的是家里的男主子为个丫鬟打了个姨娘。知事的人当只有忍气吞声了,她孙雪娥本就是一个家奴,就算心有不平又能如何?人在屋檐下,怎敢不低头?可孙雪娥理解不到什么是退后一步天地宽?更没有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胸襟和涵养。
孙雪娥只会想到自己的委屈,只想到在哪里丢了面子,就一定要在那里找回来。当西门庆一转身才走出厨房,这孙雪娥就把她满腔的羞愤发泄了出来。
她对着在厨房做工的另一个家奴媳妇诉说:“你看我今日晦气,早是你在旁听,我又没曾说什。他走将来凶神也一般,大喓小喝,把丫头采的去了,反对主子面前轻事重报,惹的走来平白把恁一场儿。我洗着眼儿看着主子、奴才,长远恁硬气着,只要休错了脚儿!”
孙雪娥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很是明白:等你们这些做奴才的失了势的一天,看我怎么整治收拾你们。孙雪娥一方面不敢承认对西门庆的埋怨,另一方面又想在下人面前发点狠,给自己找一个心理平衡。
可尚未走远的西门庆听见了此话更是火气大盛,他返身进来厨房又给了孙雪娥几拳,打得她疼痛难忍,不由得“两泪悲啼,放声大哭。”在西门庆心里,根本就不当孙雪娥是个姨娘,自然也就不会给她留点做姨娘的面子。
孙雪娥在一个早上,两遭被打,她当然是气愤不过。孙雪娥跑到吴月娘的房中,想要诉说这心中的怨气,她也知道只能是出出气而已。
孙雪娥其实自己也很明白,吴月娘是个一心只想着家中事务都息事宁人的人,且对她也不是很亲近,当然不会给她摆平什么。孙雪娥去找吴月娘倾诉委屈,只能是要点安慰的话而已。
既如此,那只能是就事论事,可懵懂得一塌糊涂的孙雪娥却不就事论事,而是揭人疮疤:“娘,你不知淫妇,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,一夜没汉子也成不得,背地干的那茧儿,人干不出,她干出来。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,跟了来,如今把俺每也吃她活埋了。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,见了俺每便不待见。”
要知道,这潘金莲毒死武大一事,可是西门府的大忌。别人说有这事,家里人还得否认。可这不更事的孙雪娥反倒拿着这事当新闻,理直气壮地讲给吴月娘听,以示自己的消息灵通。
不料这些话,被惯常喜欢在窗下偷听的潘金莲听了个清清楚楚。这一来,孙雪娥与潘金莲的矛盾冲突也就不可避免,其冲突的结果是孙雪娥再次遭到西门庆的痛打。一天之中,孙雪娥三次遭受了西门庆痛打,可却没有任何一房的妻妾们对她表示过同情。这位第四房的姨娘,只能自悲自怜,自顾悲伤。
一个命运被他人掌握的人,要想以率真立身,以任性而为,那绝对是一个极大的错误,至少也是一个对自己所处情势的误会。
孙雪娥不能清醒地知道西门府中人际环境的变化,不能理智地对待人情事理,她的生存的空间必定是艰难的。正所谓适者生存,不能适,也难以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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